提起日本藝術(shù),你會想起哪張畫?恐怕大多數(shù)人都會想到這幅《神奈川沖浪里》。

這幅畫可以說是無處不在,小到明信片、書簽、各種周邊印花,大到日本的新護照、鈔票、奧運會宣傳片。

左上為日本護照,左下為新日元上的國家級風水施法現(xiàn)場:錢上帶海浪,日本經(jīng)濟跟著浪。右側(cè)為奧運會宣傳片JOJO版《神奈川沖浪里》
再放眼世界范圍,對這張畫的魔改可以用“無數(shù)”來形容。從咖啡豆到牛奶、生菜,甚至是神奇寶貝和川普的頭發(fā)都能化身《神奈川沖浪里》。

這幅畫以及背后代表的日本“浮世繪”到底有什么樣的淵源和故事?今天我們就來好好說道說道。
實際上,《神奈川沖浪里》這張畫,只是《富岳三十六景》中的一張。《富岳三十六景》這批畫當年足足印了有至少8000張,每張定價為16文、平民百姓兩碗面的價格,跟我們路邊小傳單、隨手貼墻上的海報一樣平凡。畫家葛飾北齋創(chuàng)作這批畫,也純粹是為了賺錢謀生。這位窮了一輩子的大師,想用日本對富士山的崇拜追個熱點,所以在這一系列的每張畫里,你都能看到一個或大或小的富士山。
葛飾北齋 《東都淺草本愿寺》以《神奈川沖浪里》為代表的這類畫被稱為“浮世繪”,也就是“浮世中的繪畫”。江戶時代有一本《浮世物語》很流行:“萬事不掛心頭,隨風飄去,流水浮萍一般,即叫做浮世?!币虼耍卯嫻P抓住轉(zhuǎn)瞬即逝的浮華瞬間,及時行樂。這些浮世繪都是通過木刻版畫技法批量生產(chǎn),所以,浮世繪沒有“原作”的概念——無非是質(zhì)量和批次的差異而已。
葛飾北齋《江都駿河町三井見世略図》17世紀,德川家康建立德川幕府統(tǒng),政局平穩(wěn)、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商人們有錢但沒地位,武士們有地位沒錢。
大家都沒什么值得奮斗終生的宏大目標,也覺得沒啥人生價值,那只有喝酒了,此生的享樂就是最好的選擇。隨后,畫家們開始以商人們那煙花柳巷的奢侈生活為題材,叫做“手筆風俗畫”,為浮世繪的前身。
到了1657年,一場大火將江戶夷為平地,觀念上為人們帶來浮世無常之感。重建家園的過程中,大量資金、人力流入江戶,進而商業(yè)高速發(fā)展,能大規(guī)模印刷的宣傳畫備受歡迎。東邊的演員、西邊的名媛、酒屋漂亮的女服務生、“花柳界”的頭牌都想讓自己更有生意,唯有依靠浮世繪的宣傳了。
這樣,創(chuàng)作浮世繪就完全是“有啥需求畫什么”的思路了。通常是先由出版機構(gòu),也就是“版元”向畫家約稿,確定下畫哪位明星?什么地方的風景?還是妖魔鬼怪、美人畫?然后由畫家出黑白的初版,出版商拿到手稿后經(jīng)過幕府審查,就可以開始雕刻和印刷了。歌川國芳《山海めでたいずえ はやくきめたい》,木版畫,34.6×24.9cm,1852年隨后,畫家畫圖定色彩,雕師根據(jù)畫家的指示雕刻線板和色板,印師根據(jù)需求進行印刷。浮世繪便宜大碗的基礎來源于明確的分工。
到了江戶時代末期,幕府下達禁令導致浮世繪開始轉(zhuǎn)型,畫家們不再以人物(美人繪、役者繪等)為主,風景成為新的主題(即“名所繪”)。鑒于當時的交通條件和法律,平民百姓沒辦法合法旅行,因此以各地風景為主題的作品銷路非常好。我們所熟知的浮世繪三杰,其作品也基本包括了這些題材,但還是各自有特點,像吸收西方透視、構(gòu)圖技法的“畫狂人”葛飾北齋、專畫“紅塵風月”的喜多川歌麿,和偏好風景的“旅行博主”歌川廣重。浮世繪是如何席卷全球的呢?實際上最開始,它是以包裝紙的身份進入歐洲的。早在17世紀時,荷蘭東印度公司沒辦法從中國買到最受歡迎的瓷器,只能轉(zhuǎn)去日本進口有田瓷。這樣,極為廉價的、被平民百姓閱后即扔的浮世繪,就順手拿來像報紙一樣承擔貨物的包裝、填充。可以說“包裝紙”成了日本文化在歐洲大陸的啟蒙之始。
1869年 全神貫注參觀日本文物商店的歐洲人到了19世紀后半頁,歐洲人在先后完成對中國趣味、伊斯蘭趣味、乃至印度、埃及等外來藝術(shù)的吸收后(所謂異國情調(diào)),把目光轉(zhuǎn)向了日本,開始流行起名為“日本主義”的情調(diào)。借著1867年巴黎世博會的東風,首次以國家館名義參展的日本,就面對了西方人的消費狂潮。包括浮世繪、和服、漆器、瓷器等在內(nèi)的1356箱展品銷售一空。日本人呢,也完全不把浮世繪當寶貝。無論是過往的歷史,還是正在發(fā)生的明治維新,都讓全盤學習西方的日本人,忽視了隨處可見的浮世繪。因此,買賣雙方大有相見恨晚之感,浮世繪被歐洲的外交官、旅行者、商人們成堆運走、倒賣,其中知名的日本國際倒爺如林忠正,僅他一人就賣出了16萬張浮世繪。那些當時還沒打出名堂的印象派、后印象派畫家們,像梵高、馬奈、莫奈、德加等人,都是浮世繪的狂熱愛好者。他們或是在家中收藏、或是舉辦小型的浮世繪展覽、傳閱畫冊。
莫奈以妻子為模特的作品當然,歐洲人是單純被畫面吸引,因此誕生出不少東西合璧的作品。浮世繪因為受限于機器和材料,超大幅版畫需要拼接完成。這樣歐洲人就看到不少不完整的畫面,殘缺的構(gòu)圖反而被一些印象派、后印象派畫家當做你沒見過的“全新構(gòu)圖方式”進行創(chuàng)作。德加《賽馬會上》 1877—1880年 奧賽博物館藏再比如狂熱的浮世繪愛好者梵高,拿油畫顏料臨摹了歌川廣重的《龜戶梅屋》,然后他恭恭敬敬地把邊上的日文也寫上了,估計他完全沒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張廣告,左右的日文是名字和地址——臨摹了一張煙花柳巷的傳單。梵高《開花的梅樹》(右)上日文為 龜戶梅屋,吉原區(qū)一家花花酒館的宣傳
從這個角度來說,西方人只是從純粹視覺的角度,把畫當成了“畫”,導致很多日本學者反對這股子浮世繪熱潮。1888年5月至1891年4月,巴黎專門出版的雜志《日本的藝術(shù)》浮世繪本質(zhì)上是一種貧民百姓在眾生皆苦的掙扎中誕生的藝術(shù),西方的文化人只看到了畫中美人,卻忽視了她作為風塵女子賣藝賣身的啜泣聲。只看到畫面的色彩線條,卻不了解畫家們朝不保夕的困苦生活。因此,浮世繪的火爆反而被作家永井荷風稱為“東洋的悲哀”。浮世繪影響了西方藝術(shù),反過來,西方文化也影響了浮世繪的創(chuàng)作。
《佐佐寺的雪》—川瀬巴水明治維新后,大量西洋畫涌入日本,在全盤歐化的風氣下,日本畫家開始學習西方繪畫,屬于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就此沒落。但它的奇妙旅程還在繼續(xù),20世紀初,不少畫家以浮世繪的材料與技法,創(chuàng)造出融合西方風格的新浮世繪,這些作品被稱為“新版畫運動”,是帶著印象派光影和透視的浮世繪,代表人物有川瀬巴水和吉田博。
新版畫作品《梅門》
川瀬巴水作品以兩位日本設計大師田中一光和橫尾忠則為例,同樣是參考了浮世繪的色彩、構(gòu)圖、內(nèi)容,田中一光拿出了“極簡性冷淡”版本的浮世繪設計,橫尾忠則向當代藝術(shù)拿走拼貼的大菜刀,把浮世繪和波普藝術(shù)一鍋燉了。
縱觀這段貫穿東西和古今的奇幻漂流史,浮世繪本質(zhì)就是一種在普通人生活中誕生的、不斷變動的藝術(shù)。
明艷的色彩、簡潔利落的線條、生動的人物姿態(tài),可以讓它天然地成為再創(chuàng)作的理想?yún)⒄?,在任何一個時代重生,被任何設計師、藝術(shù)家致敬。從這個角度說,消失的是只屬于江戶時代的浮世繪。每個時代,都會有每個時代的新浮世繪。